宋喆的微博【韩锡璋悦读茶坊】汪曾祺:语言像树,一枝动百枝摇(外一篇)-韩锡璋悦读茶坊

    【韩锡璋悦读茶坊】汪曾祺:语言像树,一枝动百枝摇(外一篇)-韩锡璋悦读茶坊
    中国作家现在很重视语言。不少作家充分意识到语言的重要性。语言不只是一种形式,一种手段,应该提到内容的高度来认识。最初提到这个问题的是闻一多先生。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写过一篇《庄子》,说他的文字(即语言)已经不只是一种形式、一种手段,本身即是目的(大意)。我认为这是说得很对的越城记。语言不是外部的东西。它是和内容(思想)同时存在,不可剥离的。语言不能像桔子皮一样,可以剥下来,扔掉。世界上没有没有语言的思想,也没有没有思想的语言。往往有这样的说法:这篇小说写得不错,就是语言差一点。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不能成立的。我们不能说这首曲子不错,就是旋律和节奏差一点;这张画画得不错,就是色彩和线条差一点。我们也不能说:这篇小说不错,就是语言差一点。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附加的,可有可无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小说使读者受到感染,小说的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说的语言。小说的语言是浸透了内容的,浸透了作者的思想的。我们有时看一篇小说,看了三行,就看不下去了,因为语言太粗糙。语言的粗糙就是内容的粗糙。
    语言是一种文化现象。语言的后面是有文化的。胡适提出“白话文”,提出“八不主义”。他的“八不”都是消极的,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力学哥没有积极的东西,“要”怎样赌霸天下。他忽略了一种东西:语言的艺术性。结果,他的“白话文”成了“大白话”。他的诗:
    两个黄蝴蝶,
    双双飞上天……
    实在是一种没有文化的语言。相反的,鲁迅,虽然说过要上下四方寻找一种最黑最黑的咒语,来咒骂反对白话文的人,但是他在一本书的后记里写的“时大夜弥天、碧月澄照,饕蚊遥叹,余在广州”就很难说这是白话文。我们的语言都是继承了前人,在前人语言的基础上演变、脱化出来的。很难找到一种语言,是前人完全没有讲过的。那样就会成为一种很奇怪的,别人无法懂得的语言。古人说“无一字无来历”,是有道理的,语言是一种文化积淀。语言的文化积淀越是深厚,语言的含蕴就越丰富。比如毛泽东写给柳亚子的诗:
    三十一年还旧国,
    落花时节读华章。
    单看字面,“落花时节”就是落花的时节。但是读过一点旧诗的人,就会知道这是从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里来的:
    岐王宅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落花时节”就含有久别重逢的意思。毛泽东在写这两句诗的时候未必想到杜甫的诗,但杜甫的诗他肯定是熟悉的。此情此景,杜诗的成句就会油然从笔下流出。我还是相信杜甫所说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多读一点古人的书,方不致“书到用时方恨少”。

    这可以说是“书面文化”。另外一种文化是民间的吴费曼,口头文化。有些作家没有受过完整的教育。战争年代,有些作家不能读到较多的书。有的作家是农民出身。但是他们非常熟悉口头文学。比如赵树理、李季。赵树理是一个农村才子,他能在庙会上一个人唱一台戏——唱、表演、用嘴奏“过门”,念“锣经”,一样不误。他的小说受民间戏曲和评书很大的影响(赵树理是非常可爱的人易容术九。他死于“文化大革命”。我十分怀念他)。李季的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是用陕北“信天游”的形式写的。孙犁说,他的语言受了他的母亲和妻子的影响。她们一定非常熟悉民间语言,而且是很熟悉民歌、民间故事的。中国的民歌是一个宝库,非常丰富,我曾经想过一个问题:中国民歌有没有哲理诗?——民歌一般都是抒情,情歌。我读过一首湖南民歌,是写插秧的:
    赤脚双双来插田,
    低头看见水中天。
    行行插得齐齐整,
    退步原来是向前。

    这应该说是一首哲理诗。“退步原来是向前”可以用来说明中国的一些经济政策。从“人民公社”退到“包产到户”,这不是“向前”了吗?我在兰州遇到过一位青年诗人,他怀疑甘肃、宁夏的民歌“花儿”可能是诗人的创作流传到民间去的,那样善于用比喻、押韵押得那样精巧。有一回他去参加一个“花儿会”(当地有这样的习惯,大家聚集在一起唱几天“花儿”),和婆媳两人同船。这婆媳二人把他“唬背”了:她们一路上没有说一句散文——所有对话都是押韵的。媳妇到一个娘娘庙去求子,她跪下来祷告,不是说:送子娘娘,您给我一个孩子,我给您重修庙宇,再塑金身……而是:
    今年来了,我是跟您要着哪,
    明年来了,我是手里抱着哪
    咯咯嘎嘎地笑着哪!
    这是我所听到过的祷告词里最美的一个。我编过几年《民间文学》,得益匪浅。我甚至觉得,不读民歌,是不能成为一个好作家的。
    有一首著名的唐诗《新嫁娘》:
    洞房昨夜停红烛,
    待晓窗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
    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首诗并没有说这位新嫁娘长得好看不好看,但是宋朝人的诗话里已经指出:这一定是一个绝色的美女兔兔助手官网。这首诗制造了一种气氛,让你感觉到她的美。
    另一首有名的唐诗:
    君家在何处?
    妾住在横塘。
    停舟暂借问,
    或恐是同乡。
    看起来平平常常,明白如话,但是短短二十个字里写出了很多东西。宋人说这首诗“墨光四射,无字处皆有字”。这说得实在是非常的好。
    语言的美,不在语言本身,不在字面上所表现的意思,而在语言暗示出多少东西,传达了多大的信息,即让读者感觉、“想见”的情景有多广阔。古人所谓“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是有道理的。
    国内有一位评论家评论我的作品,说汪曾祺的语言很怪,拆开来每一句都是平平常常的话,放在一起,就有点味道。我想任何人的语言都是这样,每句话都是警句,那是会叫人受不了的。语言不是一句一句写出来的,“加”在一起的。语言不能像盖房子一样,一块砖一块砖,垒起来。那样就会成为“堆砌”。语言的美不在一句一句的话,而在话与话之间的关系。包世臣论王羲之的字,说单看一个一个的字,并不怎么好看,但是字的各部分,字与字之间“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中国人写字讲究“行气”。语言是处处相通,有内在联系的。语言像树,枝干树叶,汁液流转,一枝动,百枝摇;它是“活”的。

    “文气”是中国文论特有的概念。从《文心雕龙》到“桐城派”一直都讲这个东西。我觉得讲得最好,最具体的是韩愈。他说: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后来的人把他的理论概括成“气盛言宜”四个字。我觉得他提出了三个很重要的观点。他所谓“气盛”,照我的理解,即作者情绪饱满,思想充实。我认为他是第一个提出作者的精神状态和语言的关系的人。一个人精神好的时候往往会才华横溢,妙语如珠;倦疲的时候往往词不达意。他提出一个语言的标准:宜。即合适,准确。世界上有不少作家都说过“每一句话只有一个最好的说法”,比如福楼拜。他把“宜”更具体化为“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语言的奥秘,说穿了不过是长句与短句的搭配。一泻千里,戛然而止,画舫笙歌虹桥迎宾馆,骏马收缰,可长则长,能短则短,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温肾清肺汤。中国语言的一个特点是有“四声”。“声之高下”不但造成一种音乐美,而且直接影响到意义。不但写诗,就是写散文,写小说,也要注意语调。语调的构成,和“四声”是很有关系的。
    中国人很爱用水来作文章的比喻。韩愈说过。苏东坡说“吾文如万斛源泉,不择地涌出”,“但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流动的水,是语言最好的形象。中国人说“行文”,是很好的说法。语言,是内在地运行着的。缺乏内在的运动,这样的语言就会没有生气,就会呆板。
    中国当代作家意识到语言的重要性的,现在多起来了楚人美粤剧。中国的文学理论家正在开始建立中国的“文体学”、“文章学”。这是极好的事。这样会使中国的文学创作提高到一个更新的水平。
    本文系作者1987年在耶鲁和哈佛的演讲
    选自《汪曾祺文集》
    延伸阅读:
    中国戏曲和小说的血缘关系
    汪曾祺
    自从布莱希特以后,世界戏剧分作了两大类。一类是戏剧的戏剧,一类是叙事诗式的戏剧。布莱希特带来了戏剧观念的革命。布莱希特的戏剧观可能受了中国戏曲的影响。元杂剧是个很怪的东西宋喆的微博。除了全剧一个人唱到底,还把任何生活一概切成四段(四出)。或许,元杂剧的作者认为生活本身就是天然地按照四分法的逻辑进行的,这也许有道理青春出动。四是一个神秘的数字。元杂剧的分"出",和十九世纪西方戏剧的分"幕"不尽相同,但有暗合之处(古典西方戏剧大都是四幕)。但是自从传奇兴起,中国的剧作者的戏剧观点、思想方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同时带来结构方式的变化。传奇的作者意识到生活的连续性、流动性,不能人为地切做四块,于是由大段落改为小段落,由"出"改为"折"。西方古典戏剧的结构像山,中国戏陆的结构像水。这种滔滔不绝的结构自明代至近代一直没有改变。这样的结构更近乎是叙事诗式的,或者更直截了当地说:是小说式的。中国的演义小说改编为戏曲极其方便,因为结构方法相近。
     
     中国戏曲的时空处理极其自由,尤其是空间,空间是随着人走的,一场戏里可以同时表不同的空间(中国剧作家不知道所谓三一律,因此不存在打破三一律的问题)。《打渔杀家》里萧恩去出首告状,被县官吕子秋打了四十大板,轰出了县衙。他的女儿桂英在家里等他。上场唱了四句:
     
     老爹爹清晨起前去出首,
     倒叫我桂英儿挂在心头。
     将身儿坐至在草堂等候,
     等候了爹爹回细问根由。

    谭富英、徐碧云之《打渔杀家》
     在每一句之后听到后台的声音:"一十,二十,三十,四十,赶了出去!"这声音表现的是萧恩在公堂上挨打。一个在江那边,一个在江这边,一个在公堂上,一个在家里,这"一十,二十"怎么能听得到?谁听见的?《一匹布》是一出极其特别的、带荒诞性的"玩笑剧"。李天龙的未婚妻死了,丈人有言,等李天龙续娶时,把女儿的四季衣裳和陪嫁银子二百两给他。李天龙家贫,无力娶妻,张古董愿意把妻子沈赛花借给他,好去领取钱物,声明不能过夜。不想李天龙、沈赛花被老丈人的儿子强留住下了。张古董一看天晚了,赶往城里,到了瓮城里,两边的城门都关了,憋在瓮城里过了一夜。舞台上一边是老丈人家,李天龙、沈赛花各怀心事;一边是瓮城,张古董一个人心急火燎,咕咕哝哝。奇怪的是两边的事不但同时发生,而且两处人物的一已埋还能互相感应,又加上一个毫不相干,和张古董同时被关在瓮城里的一个名叫"四合老店"的南方口音的老头儿跟着一块瞎打岔,这场戏遂饶奇趣。这种表现同时发生在不同空间的事件的方法,可以说是对生活的全方位观察。
     
     中国戏曲,不很重视冲突。有一个时期,有一种说法,戏剧就是冲突,没有冲突不成其为戏剧。中国戏曲,从整出看,当然是有冲突的,但是各场并不都有冲突。《牡丹亭·游园》只是写了杜丽娘的一脉春情,什么冲突也没有。《长生殿·闻铃·哭象》也只是唐明皇一个人在抒发感情。《琵琶记·吃糠》只是赵五娘因为糠和米的分离联想到她和蔡伯喈的遭际,痛哭了一场。《描容》是一首感人肺腑的抒情诗,赵五娘并没有和什么人冲突。这些着名的折子,在西方的古典戏剧家看来,是很难构成一场戏的。这种不假冲突白曼巴,直接地抒写人物的心理、感情、情绪的构思,是小说的,非戏剧的。
     
     戏剧是强化的艺术,小说是入微的艺术。戏剧一般是靠大动作刻画人物的,不太注重细节的描写。中国的戏曲强化得尤其厉害。锣鼓是强化的有力的辅助手段。但是中国戏曲又往往能容纳极精微的细节。《打渔杀家》萧恩决定过江杀人,桂英要跟随前去,临出门时,有这样几句对白:"开门哪!""爹爹呀请转仙府奇缘!这门还未曾上锁呢。""这门呶!关也罢,不关也罢!""里面还有许多动用家具呢。""傻孩子呀,门都不要了,要家具则甚哪!""不要了与鬼为妻?喂噫......" "不省事的冤家呀......!"
     
     从戏剧情节角度看,这几句话可有可无。但是剧作者(也算是演员)却抓住了这一细节,表现出桂英的不懂事和失路英雄准备弃家出走的悲怆心情,增加了这出戏的悲剧性俾鬼捉。
     
     《武家坡》,薛平贵在窑外述说了往事,王宝钏确信是自己的丈夫回来了,开门相见:
     
     王宝钏(唱):开开窑门重相见,我丈夫哪有五绺髯?
     薛平贵(唱):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三姐不信菱花照,不似当年在彩楼前。
     王宝钏(唱):寒窑哪有菱花镜?
     薛平贵(白):水盆里面——
     王宝钏(接唱):水盆里面照容颜。(夹白)老了!(接唱)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
    梅兰芳、杨宝森之《武家坡》剧照
     
     水盆照影,是一个非常精彩的细节。王宝钏穷得置不起一面镜子,她茹苦含辛,也无心对镜照影。今日在水盆里一照: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千古一哭!
     
     这种"闲中著色",涉笔成情,手法不是戏剧的,是小说的。
     
     有些艺术品类,如电影、话剧,宣布要与文学离婚,是有道理的。这些艺术形式绝对不能成为文学的附庸,对话的奴仆。但是戏曲,问题不同。因为中国戏曲与文学——小说,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戏曲和文学不是要离婚,而是要复婚。中国戏曲的问题,是表演对于文学太负心了!
    以上内容系文摘


    山西市场导报 法院文化周刊 刊训:
    激情碰撞文化
    诗意表述法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