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晗评《金瓶梅》:直面死亡之哀书-哲学人

    周梦晗评《金瓶梅》:直面死亡之哀书-哲学人

    周梦晗
    作者少女藏刀 |来自豆瓣书评
    繁华背后的深哀
    被称作“奇书”,其不同凡俗之处,却在于归于凡俗。
    金瓶梅直面最卑微低贱的底层社会之世情,描写极淫亵鄙陋的市井小人之状态,使得中国传统文学从对王侯将相世界的艳羡回归到对小人物的命运的关注,从救民于倒悬的高尚回归到男女性爱的俗艳,“不再刻意追求‘温柔敦厚’,而是开始怀疑‘温柔敦厚’,不必再是优美、宁静、和谐、深沉、冲淡、平远,而是不避甚至追求上述种种‘惊’、‘俗’、‘艳’、‘骇’等等。” 看似惊世骇俗,“而在当时,实亦时尚”。(鲁迅语)
    那是一个“不以纵谈闺帏方药之事为耻”的时代。政治松弛,异端蜂起,君臣官宦笃信媚药,淫佚无度,文人名士纵欲狂欢,形诸笔墨,社会众人争相仿效,引为风流,“一国之人皆欲狂”。
    这股浩浩荡荡的纵欲狂流,上至庙堂,下自江湖,更流进千千万万寻常百姓人家,漂浮着琐碎的吃喝玩乐,夹杂着妒忌、怨怼、争吵、陷害,这便是书中所写的西门及其妻妾等庸夫愚妇的生活。
    全书文字充满了繁华热闹,袁宏道称其是“云霞满纸”,大量篇幅极力描绘饮食男女之事,声色犬马,琳琅满目,一般人道听途说,或是浅翻辄止,以为这本书的特色便是床笫之事,不知床笫是晚明文学的家常,而作者同时用了更是多得多的笔墨在一件其他作者所不愿多语的事情上,那就是死亡。
    《金瓶梅》之写死,正如其之写生与爱欲。也正是因此,酒色财气的闹热与性欲张扬的狂欢,从来也不能掩饰金瓶梅遮蔽和浸染全书的灰暗与冷峻。事实上,这绝不是一部教人安乐淫逸的小说,《金瓶梅》一经进入主题,第一个镜头就是谋杀。
    此后便是几个重要人物之死贯穿全书,这种阴沉的色调无所不在,官哥儿、李瓶儿、西门庆、潘金莲、庞春梅等,死之因果情状,各有不同,各有其残酷、丑陋、苦痛、冤屈之处,从作者所花费的笔墨中,足可见其用心。
    在各种各样出人意想却又似宿命轮回的死亡中,在血肉模糊、丑恶不堪的情状下,那因利欲、肉欲而抽搐的嘴脸,以及以命相搏的决绝,真的让人感到黑暗无边,而作者的情怀却是冷峻沉静而又苍老。所以又有清代文人涨潮在《幽梦影》中说:金瓶梅是一部哀书。
    西门庆之死:欲与孽
    西门庆死于第七十九回,全书四分三处,死因是纵欲过度。金瓶梅全书文字充满了繁华热闹,满是热腾腾的酒色财气四字。

    西门庆的号就叫“四泉”,“四泉”者,“四全”也,酒色财气一样不可少也。所以西门庆的一生充满势利和热闹,酒席与女色,音乐与锣鼓。就是他的病,他的死,也是声色并茂、喧嚣浮躁的:
    “面容发红”,“虚火上炎”,直到后来“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才断气身亡。
    西门庆性格中最突出的特点便是贪,贪财贪酒贪色,最要紧是贪色。书中所言,他是个“撒漫使钱”的汉子,他曾夸口说:“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可见爱财之心并不特别强烈,他永不消歇的欲望还是色。
    西门庆有六个明媒正娶的老婆,却从不曾满足,上至官僚太太,下至仆妇丫头,不论是妍媸、善恶、贤与不肖,不管是兄弟、同僚的妻室乃至儿媳,他一概要占有。书中写到明媒正娶有名分的妻妾,多是淡淡的一句“是夜在某妻妾房中歇了”,而细细描绘的性事,十之八九是属于偷情的。
    《金瓶梅》对西门庆疯狂渔猎女色的描写,一方面表现出他对色欲的追求已经突破了道德伦理甚至刑律的底线,另一方面显示出他是以非理性的、狂躁的渔猎形式在消耗自己的生命。在他死前的前两章里,他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腰酸腿疼,食欲不振,还以为是春天天气的影响而不加警惕,在自家妻妾以外,同时与寡妇林氏、奶妈如意儿及娼妓郑爱儿通奸,并觊觎着义子王三官的娘子黄氏与同僚何千户的娘子蓝氏,一时未能得手,便先将新来的下人妻子惠元拿来解馋。
    在第七十九回,他先是与韩道国的老婆私通(心中意淫着还未到手的蓝氏),回到房里潘金莲又不放过他,以至“油枯灯灭,髓竭人亡”。通过这种近乎夸张的疯狂纵欲亡身的描写,体现出西门庆之死,实乃其贪色使然。
    倘若西门庆纯粹只是个毫无心肝的色情狂,便没有什么值得可悲之处,也不太像一个真实的凡人。他有很爱的人。对第六个老婆李瓶儿所生的官哥儿,他就爱得要死,虽是嫖饮过后睡眠不足又被嘈扰醒来,睁眼见是官哥儿就眉开眼笑。官哥儿被潘金莲的猫吓唬死了,他气得暴跳如雷,跑去把猫狠狠摔死在台阶上。面对李瓶儿的死,西门庆更表现出惊人的痴情。
    李瓶儿病重时,他不顾臭污,常常守在房里哭泣不去;瓶儿死时,他不顾秽气,捧着尸的脸颊亲吻,在书房里跳起几尺高,呼天抢地的哭,不饮不食,下人来劝,便把他们打骂赶出去;他悲痛到咒天骂地,喊“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也!”
    瓶儿死后他请画师来画像,每日对坐吃饭;府中演戏文,他吩咐拣着热闹处唱,却又边听边落泪。这个无恶不作、荒淫无度的坏蛋对瓶儿的爱情竟这样真诚,令人觉出西门庆的人品中倒还有点可爱之处。直到安葬后,“西门庆不忍遽舍,晚夕还来李瓶儿房中,要伴宿陪灵”。但就在这里他又奸占了奶妈如意儿,“两个搂抱,在被窝内不胜欢娱,云雨一处”。作者运笔,实在老辣之至。
    从这里我们对西门庆的人格又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他确是个有真情实意的人,李瓶儿的死使他不胜悲痛,却不能使他减弱色欲上的狂热。他的悲哀在于他是一个凡人,能力与容量都有限,欲望却没有限度。这也可说是人生的悲剧。
    西门庆死后尸骨未寒即家反宅乱、树倒猢狲散的场景,更加重他的悲剧色彩。在他弥留之际,先是对潘金莲及正室月娘落泪说道“我死后,你姐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 “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又向女婿陈敬济殷殷嘱咐,“我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又把家里生意向伙计巨细无靡吩咐一番。
    这边厢撒手而去,连棺材都未曾备下,那边厢月娘产子,合家乱成一团,二老婆李娇儿趁这时“已偷了五锭元宝在屋里去了”。西门庆一死,奴才伙计们纷纷拐财远走他乡,原来每日厮混、如漆似胶的酒肉之朋易主而食,教人如何谋他老婆钱财;李娇儿卷财改嫁,潘金莲和春梅与女婿陈敬济通奸,被月娘打发出门。他费尽心力谋得的官位钱财,不几日皆被人谋去了;挖空心思收来的女人,一个个怎么来的又怎么去了。他最爱的官哥早夭,遗腹子孝哥最后也出了家。
    金瓶梅的故事脱胎于水浒,开头便是潘金莲私通西门庆,计害武大郎。在水浒中,西门庆死的很利落,武松提着潘金莲的头寻到西门庆,一脚踢下酒楼,按住只一刀,便割下头来。金瓶梅让西门庆逃过了武松的凶刀,多活了几年的命,这两三年中,西门庆从一个略有财势的地痞恶霸,加官进爵并大发横财,逐渐走上人生的巅峰,后来纵欲亡身,落得个家财丧尽、断子绝孙。
    这一切恍如一场春梦,梦里享尽富贵荣华,历尽贪嗔痴爱,受过几场惊恐,见过不少的人丧生,内中有他最亲最爱的人。最终他还是死了,并非命丧武松的刀下,而是死于自己无止尽的欲望。
    这样的死亡,却比那复仇的快意一刀,赋予了西门庆一个更为真实、丰富而深刻的人生。
    李瓶儿之死:痴与苦
    作为“金瓶梅”得名的三女性之一,李瓶儿的人格真正变得轮廓鲜明,与西门庆的爱情真正变得血肉丰满,始于她的死。李瓶儿的死亡过程很绵长,也很不堪。
    儿子官哥在第五十九回夭折以后,她在第六十回便一病不起,直到第六十二回里,病得茶饭不进,形容消瘦,下体不住淌血,“那消几时,把个花朵般人儿,瘦弱得黄叶相似,也不起炕了,只在床褥上铺垫草纸。恐怕人嫌秽恶,教丫头只烧着香。”

    不但如此,她还承受着精神的巨大折磨,一方面潘金莲隔墙指骂羞辱不休,另一方面则来自内心的罪业感:她梦见前夫花子虚抱着官哥来对她说,房子已经找好了,促她快些去同住。
    李瓶儿原与潘金莲、庞春梅一样,背负着沉重的“淫”之恶名。她与丈夫花子虚的结义兄弟西门庆勾搭,背弃丈夫,坐视他受人陷害并活活气死,丈夫死后,她不能如期过门嫁西门庆,在很短时间内又姘上一个医生蒋竹山,招作女婿,结果又嫌其不惬意,逐了他出门去。
    她的人物形象却自嫁入西门府邸后产生了巨大的转折。初进门时虽受了些羞辱,但不久便成了最得宠的妾,然而只一味地温良恭俭让,常受人瞒骗欺辱,只会偷偷掉眼泪,也从不向丈夫告状,对西门庆更是痴情到令人惊讶。这些令人困惑的反差在她死亡前后的文字里都得到了解释。
    她死时很是孤寂。环绕着垂死的少妇,别的人仍旧过着日子,各人说着嘴里的话,想着心里的事。府里依旧过着各种节日,歌舞宴饮,西门庆仍然外出嫖妓,还与韩道国的老婆通奸。医生一个个来诊治,各说医理,扰攘一番,又一个个走了。没有几个人真心来与她作陪。
    在这闹嚷嚷的孤寂中,李瓶儿安排自己的后事,请尼姑给自己念经消灾,把衣物首饰分赠给下人或熟人,包括有负于她的人们,仿佛抚摸一遍这些零零碎碎的、假意真情的人世关系,为自己不堪回首的人生留一份纪念。
    这并非是“人之将死”的温情,正如西门庆在她死前同月娘所说的,“他来了咱家这些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个人,且是又好个性格儿,又不出语”,从她大殓之后下人的议论中,同样赞她“说起六娘的性格儿,一家子都不如他,又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对下人不曾喝骂,也从不计较下人揩她的油。可见李瓶儿平素是很柔善多情的。
    她对西门庆更是一片痴心。她这一生可谓为西门庆所害,自从受他引诱,便堕入欲海苦海,吃过鞭子,上过吊,受尽羞辱气愤,儿子遭害夭折。她背着淫妇之名,对西门庆却从无贰心(相较之下,西门庆的其他妻妾如潘金莲、孙雪娥,都曾与人私通),为平衡妻妾关系,还相当理性与克制,常劝西门庆到其他妻妾房中过夜;在月经期间,也不顾自己而满足西门庆的淫欲,以至“精冲血管”,染上这样一个丑恶的病。
    临终之前,虚弱的哭不出声了,还用那瘦的“银条似”的手臂搂抱着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白头相守,谁知奴今曰死去也。”甚至死后也不悔不悟,她的鬼魂还一再来到西门庆梦中,与他欢好,劝他莫要在外吃酒耽留,早点归家。
    她对儿子官哥也是痴爱,以至于官哥一死,她就活不下去,尼姑按《陀罗经》的故事劝说她,说这儿子必是宿世冤家要托身来害他,连西门庆也劝道“他短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如何只顾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紧”,李瓶儿“终是爱缘不断,但题起来,辄流涕不止”,丧子之哀痛,是她病重至死的主要原因。
    正是由于她的满心痴爱,是如此强烈而分明,这个柔弱多情的女子,对待两个前夫竟能够这般狠辣、决绝;她的爱在前夫花子虚与蒋竹山身上无法寄托,所以她不能为他们守节,而且由厌恶生出毒心。后来李瓶儿三番四次梦见前夫,为自己曾经的罪孽感到痛苦并饱受梦魇的折磨,她长年来沉湎于痴爱的人性与良知,在临时前渐次地复苏了。
    作者对李瓶儿的同情是显而易见的,因此将她的死写的那样发人恻隐,让我们一下原谅了她。这一点真诚的爱、良善的人性所发出的微弱的光,尽管并不足以照亮《金瓶梅》中阴沉的天地,但却让我们瞥见这些欲望男女所沉溺的红尘,恰是无边的苦海。
    潘金莲之死:罪与罚
    潘金莲的故事,始于害人,终于被戮。潘金莲死于全书第八十七回,那时她因与女婿私通被月娘驱逐,由王婆领回家中等候发卖,死于回来寻仇的武松刀下。
    《金瓶梅》的作者将这场复仇推迟了几年,在这几年里,潘金莲过了些风流快活日子,受了些气恼羞愤,又害下几条人命(逼死宋慧莲,吓死官哥儿,气死李瓶儿,使西门庆纵欲而亡,都与她直接相关)。这多出来的几年生命,使潘金莲从一念之差谋杀亲夫的淫妇,变成一个几乎是恶贯满盈的毒妇,她之被杀,更显见罪孽因果报应不爽,而又更具深刻而丰富的内涵。

    潘金莲的死状,与水浒中武松杀嫂的场面几无二致,同是被武松一刀剜了胸膛,扯出心肝五脏,只在金瓶梅中文字加长了一倍,描写更加真实具体,血腥扑面,连作者也忍不住感叹一句:“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在全书中潘金莲的死是最痛苦且最悲惨的,从铺垫描写这场死亡所费的笔墨,可见潘金莲悲剧的生命历程与复杂的性格特点。
    潘金莲一生起于被卖,也结于被卖。在二十五岁芳华正好时,被收用过她的张大户不收一文地嫁给了外形丑陋猥琐的“三寸丁谷树皮”,卖烧饼的武大郎。连作者都要同情感叹“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些颜色,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若是武大这般,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更借西门庆之口直白地说出“好一块羊肉,怎生落在狗口里!”
    这是潘金莲一生最大的不幸,小叔子武松的归家令她第一次萌生爱意与希望,哪知勾引不成反遭奚落,在遇见西门庆之后,喜悦与希望再次点燃,对爱欲的渴望如此强烈,以至于使她对武大郎下了毒手。
    在西门府中,吃穿用度,风流奢侈,宛如经过了一生一世,却再不如当年在王婆家偷情那般幸福自在,西门庆远非当初向自己表白的那样“一心要招得一个好的在家里”,而是不断窥测新的女人,继续觊觎新的少妇,诱奸手下人和奴仆们的妻子,不时嫖娼宿妓;她在府中的地位也相当不妙,如她自己对王婆所说,“三窠两块,大妇小妻,一个碗内两张匙,不是烫着就抹着”。
    她那敏感、机警、世故、泼辣、憎恨和反抗的性格,在那样的环境都派上了用场,只不过逐渐变成了妒忌、怨毒、撒谎、阴谋、暗算、报复和虐待狂,为了争宠霸占丈夫,以至于竟成了几乎全无心肝的妖魔。西门庆死后潘金莲被早已结仇的月娘撵出家门,被当年帮忙扯过皮条的王婆领回家——昔日身穿毛青布大袖衫站立的“帘下”,再次孤苦伶仃、等候发卖。
    昔日富贵荣华,恩爱情欲,只如春梦一场。然而作者写道,“这潘金莲,次日依旧打扮,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无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竟与当年未遇西门庆时一模一样。只是如今不会有这样一个风流子弟打从她楼下经过,不意她手上的叉竿掉下正打在他的头上——世间再无西门庆,于是乎不几日她又与王婆的儿子勾搭上了。
    都云李瓶儿痴心,潘金莲无情,谁说这“依旧看人”的潘金莲不也是一个痴人呢,只不过李瓶儿得到了西门庆的真心对待、又被儿子官哥唤起了母性,满腔痴爱得以回归正道,而潘金莲得不到西门给瓶儿的那种爱,也得不到他对吴月娘的那种尊重,她与西门庆之间的契通,大抵只是“弃德纵欲的伙伴之间的契通” ,这种痴便走向了邪路,成了满腔怨毒与炽热情欲。潘金莲固然造下许多罪孽,但其本人也一直是命运的牺牲品,因此当她死亡的血腥与惨烈远远超出了书中任何一个人的时候,就产生了强烈的悲剧气息。
    她本能逃过这场大劫,却都只差一点点。在王婆家等候发卖的日子里,顶了西门庆官职的张二官本要娶她,听说她杀亲夫、偷小厮、养女婿,又害死李瓶儿娘俩,从此便不要了。女婿陈敬济正在筹钱准备买她,却因路程远赶不及回来。春梅嫁到守备府也在央周守备来赎她,而他手下却和贪财的王婆争闲气,把事情拖延了几日。
    这时武松赶回来了,带着一百两银子买了潘金莲,说要娶回家去 “一家一计过日子”。一直偷听的潘金莲于是欢喜得“等不得王婆叫她,自己出来”,欣然跟着武松“回家”了。她本来还有一线生机,当月娘听王婆说是武松买了潘金莲,与孟玉楼说:“往后死在他小叔子手里罢了。那汉子杀人不斩眼,岂肯干休!”却也不去管她。
    向来愚钝的月娘都看得清楚的事情,潘金莲一生聪明,这时却吃情欲的亏,“旧心不改”,因而上了武松的当。潘金莲与心中爱上的第一个男子的新婚之夜,等待她的是一场极其血腥而惨烈的屠杀。书中有诗道:“堪悼金莲诚可怜,衣裳脱去跪灵前。谁知武二持刀杀,只道西门绑足顽。”
    作者在这惨死的画面上,叠印了死者平日的放荡,将人生的甘与苦一气道出,令人感慨万千,如绣像本眉批所言:“读至此,不敢生悲,不忍称快,然而心实恻恻难言哉!”
    孙述宇先生将中国文学与西洋文学相比,在深刻的西洋作品中,死常常都是占中心地位的,中国人却不爱谈死,往往胡诌一番,将其幻化为人鬼恋的故事(如牡丹亭、三言二拍、聊斋),不然就是得道升天,美化或避过了死亡。
    才子佳人的死总是唯美,如林黛玉,死得那么清美凄绝,烧着诗稿,直声叫着“宝玉!宝玉!你好……” 而英雄好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王侯将相“一将功成万骨枯”,死亡更是抽象得无边无际,读者忙着咏赏怨叹,或是慨然称羡,看不见死亡的丑脸,也闻不到腐烂的恶味。
    关心死亡所反映的人生终极意义的,只有本书作者一人。如果与红楼梦相比,红楼充满着诗性精神,而金瓶梅则是世俗化的典型,就表现在对待死亡这一命题的现实主义精神。

    金瓶梅中对待死亡态度之认真,思虑之深沉,是同时代中国小说中所罕见的。东吴弄珠客为《金瓶梅》作序写道:“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也,君子也;生欢喜心也,小人也;生效法心也,乃禽兽耳。”倘若只见淫乐,不见悲苦,则与书中沉湎红尘的欲男欲女又有何区别。死亡才是《金瓶梅》所独特关注的人生命题。
    以死来写生,写情欲,写人世间的种种荒悖、狂躁、喧嚣和惨烈,这悲苦无边的天地,与那活色生香、万丈软红却是同一世界。以死亡之阴沉黑暗,观照现实人生之闹热繁华,真是“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
    以我之见,《金瓶梅》之奇,亦奇在此处。作者极尽刻薄戏谑的冷嘲热讽、笑骂风流,其背后的大慈悲、大智慧,也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