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晗诗和远方,远方有多远?-夜静人娴

    周梦晗诗和远方,远方有多远?-夜静人娴

    周梦晗周末太太读《诗》,于是家里充满了美好的句子。多年以后重温诗经里的《风》,才发现那是一个多么大胆、洒脱、浪漫而又纯真的世界。
    《野有死麕》的盼望温柔,《汝坟》的心急火燎,《桑中》的浪漫约会,《东方之日》的调皮有趣,还有《草虫》直白而热烈的心意,都是大胆程度丝毫不亚于现代作家的鲜活场景;然而,它的情怀又是如此的纯粹,从来没有为性而性、刻意而爱,仿佛这就如同吃饭睡觉采摘打猎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然而看战国以后的解释,尤其是所谓的《毛诗正义》以及后世儒者的解释,一股牵强附会的说教气息扑面而来。
    他们说《静女》、《风雨》、《子衿》混账,这是“淫奔期会”。“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太淫了,要不得。
    他们说《野有死麕》哪有什么香艳场景,不可能是男的拿鹿去勾引美女,它的意思是隐士不愿意出仕,“必高人逸士抱璞怀贞,不肯出而用世,故托言以谢当世求才之贤也。”
    他们说“东方之日兮,犹言明盛之君”,表面上是写两口子在家里调情,实际上是 “当时男女淫奔,假为女拒男之辞,以刺时之衰乱”。
    《东方之日》其实很像《我的太阳》,帕瓦罗蒂应该这样唱:
    “啊!我的太阳,比这更美,英明的君主,衰败的社会,啊什么鬼!”
    《诗》之后,中国走向了战国,走向了秦汉,走向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再也没有这样的诗了。
    描写香艳的诗词还是不缺的,从“夜夜言娇尽,日日态还新”到“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从“画屏绣阁三秋雨,香唇腻脸偎人语”到“偎人恁、娇波频溜”,从“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锦被翻红浪”到“独坐书宅手作妻,此情不与外人知”,总还是少不了几抹桃色,有时甚至浓得发腻。它们虽然偶然也有精彩一笔,但却永远失去了诗经的那种生动、纯真、大胆,自然。如果说青春总要一点荷尔蒙才像青春的话,《诗》的简单纯净、一唱三叹才像是一个文明的青春。
    半壁汪在世纪之交写道:“再见,青春,再见美丽的疼痛;再见,青春,永恒的故乡……”
    人到中年,有时自欺欺人起来,会将青春的万千风采刻意掩埋。这一掩饰就是一千多年。诗的真相已经无从寻找,只有一个个确凿无疑的文字,铮然有声地告诉我们,这本青春日记不是那么回事。恋情的热烈,失恋的悲伤,情愫的撩拨,冲动的燃烧,都是原汁原味的生命。也许在这个世界上,终有一天,不管多么遥远,真相都会被还原;哪怕是尘封数千年的墓葬书简被逐渐发现;哪怕是在时间旅行或记忆还原技术出现以后,我们直接向作者提问,直到把疑惑一一弄清楚为止。
    但是,如果没有发生文明的冲突,这个远方或许永远不会到来。魏代汉,晋代魏,唐继隋,宋夺后周,上演的不过是一场又一场“取而代之”的戏份;“城头变幻大王旗”,换了大王,天下依旧君臣父子、士农工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广袤的农田上不断轮回。远方在哪里?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两千年,诗只有过去,没有未来,看不到远方的地平线,只看到各种各样的障眼法和无限循环的秩序。
    带来远方的是工业和科学。保护宗教裁判所和火刑架的是骑士和城堡,摧毁他们的是工厂和火枪;同样,保护三从四德和裹脚布的是衙门和兵勇,干翻他们的是轮船和大炮。蒸汽机车负责碾压各种不服,发电机和流水线则彻底推平了旧世界。我们所有对这个世界会越来越先进、越来越美好的期待,都是实验室和生产线上日复一日的劳作,在旧势力的膝盖与残骸上硬生生堆出来的,正如辫子军在枪林弹雨中崩溃,集中营在苏联和美国的钢铁洪流下倒塌,文明的进步、未来的光明,是一场接一场硬仗打下来的。直到工业时代我们才开始看见真正的时间。那些看起来冰冷、残酷、了无生气的机器,实验室和厂房里也许永远不算高大上的各种“苟且”,却是驶向远方的最坚实的力量。
    在这种力量中,历史被打开了,突然摆脱了周而复始的循环,开始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向远方未知的旷野狂奔,一步一景,物换星移。摘下各种神话和鬼话的紧箍咒以后,各种各样的灵感火花可能瞬间就会变成改写世界的创意。新秩序没有所谓的故乡和藩篱,但却呵护着灵魂最初的家园;它没有诗的语言,却解放了诗的生命。也许你说这是一个躁动而逐利的时代,一个肤浅而浮华的时代,但是只有这样的时代才可能出现真正的诗和真正的远行,才可能赋予不同个体乃至整个文明以来自本真的洪荒活力,才可能复活甚至激发原汁原味的诗意和悸动,而不是不断兜圈不断梦醒进入又一个层层设定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