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晗评《槐花儿香飘驼岭岭》-自贡市文艺评论家协会
周梦晗评《槐花儿香飘驼岭岭》-自贡市文艺评论家协会
周梦晗
人们常说“文如其人”,而我却很难将中篇小说《槐花儿香飘驼岭岭》与一位娇柔的美女作家联系得起来。
对于没有读过“枫落长桥”作品的读者,也许我说千言万语,你也只会是在云里雾里,但对于喜欢文学的朋友,我怀着最真诚的心,劝你最好去读读《青年作家》第七期,去认识一下“槐花”:
“槐花”其实也是“槐生”,槐生是槐花的弟弟,在一个家族唯一能延续香火的男孩“槐生”死去后, “槐花”这个女孩便在家族的族规中顶替了“槐生”,从此便扮演了一个男孩的角色.而且还迎娶了一个命运也许更加悲苦的孤儿——“槐生”的未婚妻哑巴珠。
“槐花”那少女的身体被棉围紧紧地裹缠了,但内心的萌动却丝毫不会被外物而束缚。她开始有了爱,但她却不能再光明正大地拥有自己的爱情。那个内心暗恋的赶驼人“火生”,却最终成了自己的亲姐夫。当姐姐田禾叫上槐花陪同自己去野外艾草丛中约会火生时,槐花却只能偷偷地躲在骆驼的屁股后面目睹着“火生哥那像黄色山峦一样起伏的肌肤,姐姐那像彩霞一样绯红的脸”,听着那“艾叶在山风中被吹得噼叭噼叭,还有姐姐那略带焦臭味的呻吟”——从这一刻起,槐花的心灵便注定被扭曲到了极限。
于是,当过些年后,姐姐带着火生以及活蹦乱跳地产品_——一个小男孩回来省亲时,槐花的眼里是冷漠的,当槐花目睹这小男孩在青山掩映的湖水中失足溺水时,槐花的目光里便没有了丝毫的犹豫,转向了小孩挣扎而泛起涟漪的反方向。漠视、冷酷甚至是妒恶,在这瞬间成了槐花莫大的快慰。
在她眼里,这举手之劳便能救起的生命,不是自己的侄子,它只是阴阳鬼怪们造就的毒瘤。失子之痛让姐姐田禾一病不起,与此同时,为了延续香火,母亲暗中促成了火生和哑巴珠(槐花亦槐生之妻)的苟合,并让哑巴珠顺利地挺大了肚子,而因失子而被击倒的姐姐田禾,在病痛心痛的双重折磨之下也含泪西去.
人性和兽性在特定的机遇中会存在巧合。槐花的心灵,或许需要动物学家、人类学家、历史学家、政治学家们去解剖。对于我们,却只有些许的思考和哀叹。
槐花如愿以偿地满足了灵魂深处那最原始的理想之后,她便觉得自己终于又可以回归自己女性的本位了。于是,当着比自己更加卑微的哑巴珠的面,在火生哥面前开始一层层,一丝丝地剥剪缠在胸前的棉围。而火生哥的那“罗德尔”,也原始的坚挺如初。
而在这一刻不堪其辱的亚巴珠,带着无法从身体上分割的胎儿纵身跳下了竹楼.也许这一跳,让我们认识了,这一辈子没有说出过一句话的哑巴珠,心里却是透亮的!
火生在这一刻,各种悲愤和愁苦像火山一样喷发了,这火山口不是“罗德尔”,而是一把山九爷用过的匕首,深深地插入了槐花的身体……
身世这跟导火索,一点点将槐花逼向罪恶的深渊,最后将槐花付之一炬。原本一个很美的标题"槐花香飘驼岭岭",而贯穿始末的却是"死亡".强烈的对比,令人感到震撼无比。
故事发生在川滇黔交界处的彝汉混居山区,有一定的真实性。作者为了深刻地鞭打"男尊女卑"的余风,还深入到了少数民族地区生活了一段时间。作品内容和情节的感染力不必赘言。单就写作技法上,便有不少可取之处,或叫独特之处.完全用环境描写去取代了人物的心理刻画。
环境描写粗略一读,感觉还很美,但始终都在渲染一种死亡的气氛。文中环境描写甚多,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白天的太阳,夜晚的月亮。可以说包罗万象,但没有一处的景色不让人感到是在天牢地狱中飘飘浮浮,没有一处不令人感到惊惊战战。内容本身,加环境地烘托。全文读完,内心压抑得没有片刻喘过气的感觉.一个青春萌动的女孩,被强行包装成男孩之后。她便不再拥有鲜花和那盼望得到的窃窃的目光。她必须像男孩一样,担负起为亡灵送葬的龙杠。这处对比也是相当强烈的。
少女的美丽与时常伴随死亡的龙杠,两者造成了极其强烈的视角冲击。而正是人为造成的这极为不正常的组合,酿就了悲剧的结局。也正是这经常抬龙杠的女孩槐花,将一个家族大部分人送进了坟莹。但让鲜花变成恶魔的背后推手,却是太多社会、家庭、世俗方面的原因。
人们始终对未来充满希望,可当所有希望都交付给了妒与愁苦,所有的生都交付给了羞惭与绝望的惨酷现实的时候。这又会是一种何等深沉的焦愁。
文中还多次引用山歌,用极富民族特色的美好情歌去反衬渲染人们内心的愁苦和悲怨。如果说这些山歌是一首首变了调的"梁祝"的话,那抬那装着亡灵的龙杠的人吆喝“腰哩哟挂,嘿呦!搂起了钩哟,嘿呦!挺起个腰来,嘿呦!抬起个头,嘿呦!向前走哟,嘿呦!跨个门槛,嘿呦!嘿嘿呦!…”就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只不过叩开的也最多是地狱的的门,而绝不是天堂!而经师和小道士们口吟咏的,也许正是他们自己的丧歌!
这山歌就像是从人们嘴里倾吐着一淌淌泪. 更可悲的是,这泪还在继续流淌仿佛都没有尽头。
附中篇小说
槐花飘香驼岭岭
文/枫落长桥
高高的驼岭岭上一支送葬的龙杠队伍中,却有一位鲜为人知的女领杠人。为了恪守“决不能让这个姓氏先于肉体消失”这句家族誓言,她不能拥有自己的爱人,不能生养自己的骨肉,却扮演起了夭折的弟弟槐生的角色,然而欲望和嫉妒的火焰却驱使她走向悲剧……
高高山上哟——,一树喔——槐——哟喂,手把栏干啥——,望郎来——哟——喂——。娘骂女儿呀,你望啥子——哟——喂——?哎——!我望槐花——啥——,几时开——哟——喂——。
叫天子在绝高的天际唱歌,寥廓的苍穹好象也在屏息静听这小生命为无边宇宙颤鸣。在东方,鞍哈波①山坳映着吐露青铜色的天边,显示出它的黑影;在这山岗的顶上,叫天子的歌声好像是一颗从这黑暗山场里飞出来的灵魂。
娘哦,你说我的名字叫槐生哦,是槐花开放时生我的呀,娘把槐花和极有限的玉米面揉在一起,蒸成菜团,这就是槐花盛开时家人的一日三餐了。那时,我很羡慕邻壁山九爷家玉米面多的菜团,再有一块咸萝卜。春天,山里粮荒季节,槐花就是山里人的食粮。但到春天,采一些嫩花加上玉米面、绿豆面等蒸菜团仍是山里人的食品,有头脑的生意人还赶制许多,赶几十里山路到县城去卖,价格远在白馍之上。所以,那时我也是到县城卖过菜团的呀,大姐和火生他们窜到树上首先就会摘起一把把往嘴填,等吃了个够,才开始往篮子里放。火生哥其实有个奇怪的名字叫“阿地热斯”,还有那奇怪的长相,自然卷曲的头发,高高的鼻梁,浓浓的眉毛,深邃的黑眼睛,会唱好听的歌,跳扭脖子的舞。
他的外婆却和我们长得一般摸样。我提着篮子傻傻地等着他们往下扔槐花,傻傻地盼着每个夏季都能看见“阿地热斯”。槐花采回之后,在锅里煮了一下,然后捞出在太阳下晒干,收好可以吃整个夏天,和火生哥一起品尝那甜甜淡淡的难忘的味道,整个夏天。那时侯,我还是要独自提着篮子到几十里外的县城去卖,嘴里吆喝着“槐花菜团,可口香甜——!”因为我是槐生啊。
山里人也从没有把满山的槐花当成风景来欣赏,只有大姐经常斜倚着竹栏杆绣着棉帕,一边对着那山梁哼唱,娘啊,你不准我听也不准我唱,可是我老早就会哼着哩。白花瓣落在我蓝色的挽腰裤腿上,有种说不清的东西也随即在心怀荡漾开来。可往深里想,若有若无的,又似乎什么都捕捉不到,只是,无端地,像忍冬藤绊住我的腿。娘,若是你把大姐手中的棉布来为我连一件襟子,我也是会站在山梁上像反舌鸟唱歌哟,可是,挽腰裤总是能绊住我的腿呀。
01
山村的石柳花,一片片红似火,一队骆驼,从我门前走过。有一个黑小伙,他拉着骆驼,眼睛躲在里头直瞧我,啊哈嗨哎啊嗨,哪里来的野小伙,哪里来的野小伙,你大大的一双眼睛直瞧我,啊哈嗨。 山村的石柳花,一片片结红果,象前门的花儿,流进了我心窝。都夸那黑小伙,都说他真不错,给咱山村驼来了火红生活,啊哈嗨哎啊嗨,那可真是个好小伙,那可真是个好小伙,给咱山村驼来了好生活,啊哈嗨。
山村的晚霞,一片片红似火,他拉着骆驼,不说也不乐。我装着挑担水,送给他饮骆驼,他却红着脸儿瞧也不瞧我。啊哈嗨哎啊嗨,你可真是个傻小伙,你可真是个傻小伙,你的骆驼驼走了我的心一颗,嗬嗨!
夜风轻飘飘地吹拂着,空气中飘荡着一种金铃子和田禾相混合的香味,到处飞扬着悦耳的鸟叫虫鸣,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大姐去找火生哥的时候啊,总是拉着我,“槐生,你就倚在骆驼的身后,不要做声。”
山野上被日光蒸发起的水气消散了,山谷中的岚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赶着白色的雾气,向山下游荡;而山峰的阴影,更快地倒压在村庄上,阴影越来越浓,渐渐和夜色混为一体,但不久,又被月亮烛成银灰色了,虽有金铃子一类的草虫丝丝的叫声,但声音那样的细弱遥远,也象是在说梦话呢!你听,有人病了,风在不停地咳嗽,苦艾草叶在不停地流泪,我不过是一只反舌鸟儿,白天躲进厚厚的云层晚上才敢出现在你的面前,我属于黑暗呀,只有那暖夜沉默的黑暗团团围着,那做巢在忍冬花丛里的反舌鸟,偶然从小梦里醒过来,唱出羞怯的调子。然后,仿佛又是完全地静默了。我听大姐的话,鼓弄着手里的赖葡萄。它金黄色的外壳,上面鼓凸着大小不等的颗包,有些像苦瓜。掰开,里壳是金橙色,里面躺着无数鲜红的籽粒,绒绒地聚在一起。它叫金铃子,这是我后来知道的。那时,我们却是叫它赖葡萄。越是近茅厕猪圈一类的地方,长得越盛,果也越多。至于为什么叫它赖葡萄,没有太确切的解释。用火生哥的说法,因为外壳长满小包,像人脸上的痘坑或麻子,乡里方言,麻子即赖子,所以就叫它赖葡萄了。这个说法其实只解答了一半。赖是回答了,可葡萄是怎么回事?四目相对,无言。现在想来,应该是因其味美,将之想像成葡萄的口感了。既然屈之水葡萄一等,叫个赖葡萄也算抬举它。可是我知道的金铃子象一只袖珍型的小蟋蟀,玲珑小巧,逗人喜爱。具有金属的光泽。后来,我是知道金铃子和赖葡萄还是不一样的呀,大姐的名字叫田禾,声音像金铃子呀!他们却要叫我赖葡萄呀!
夜,挟着凉爽的微风,吹过滴着露珠的高粱叶,吹过哗哗作响的槐树那弯曲的伸展在黑夜中的土道,那发散着馨香气味的野花和树叶。天空却以更深的灰色抛出内心的苍老,一只盘旋的反舌鸟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巢穴,而夜色从沙漏中流走的那一部分早已了无痕迹 ,就像走在皮肤上的风声,我没有听大姐的话呀,我偷偷地看火生哥那紫黑色发亮的皮肤,胸脯上的肌肉似高高低低翻滚的黄土,大姐的面庞像肉红色烧着的太阳,他们说话的声音似乎还能闻得到一股焦味儿,苦艾在风中发出噼啪折断的脆响,风在皮肤上呻吟。
金铃子迟早会取走落在我眼中的影子。
02
秃鹫总是成群集合在死尸旁边,就像坏人般撮合在一起。它们在绕过山梁时开始学舌,影子变得坚硬。大姐说,爹是梦见秃鹫从头顶飞过去不久后离开人世的。
山九爷长着秃鹫般锐利而褐色的眼睛,这个穿着又脏又旧衣裳,秃顶又驼背的家伙,是他把我带走“决不能让这个姓氏先于肉体消失”。 山九爷拉着我僵硬的手臂,脸像破裂的棉布片,冬日的严寒使它冰冷冰冷的。而我则像秃鹫项上的羽毛般被缠绕在山九爷的肩头,娘啊,叫天子唱着动听的歌曲,在空中飞翔,你,为什么用槐树枝抽打我的身体?为什么我叫槐生?
山九爷在梁上是很有威望的,因为这山里山外就只有他家才歇着一抬龙杠。“背崖洼洼上来了/对面峁上下来了/枣树林林过来了/噢号号过来了哟号号/把咱的硪儿唱上天哟/硪在空中闪几闪哟/你把你的眼窝往硪上看哟/小心砸了你的脚片片/这些个娃娃往后站哟/我们的硪儿胡跳弹哟/碰了你的小脸脸哟/你妈妈又来寻麻烦/哎……硪儿在空中闪/噢号号……嗨!”在龙杠黄褐色的胸脯里,摆上一副亡灵的肝肠。我听得真切,我听得痴呆,我听得发疯。八个人抬,每人肩上一根杠,手持一根,(一种竹子做的杆,上端箍有铁叉,下端箍有铁钉,歇气时用来支撑所抬棺木。)人人打着赤脚。我躲在山九爷的腿边边哦,望见古铜色的背脊,望不见天哦!娘呀,我紧紧抱住九爷的腿,尿顺着裤管往下淌呀,娘!
山九爷在八人中最前面做领杠,因他走在最前面,道路看得清。后边的人是看不到前方道路的,所以一切行动只有听他发出的号子指挥,才能保持步调协调一致,所抬棺木才能平稳。 “天上明晃晃哟”, “地上水荡(凼)荡(凼)哦”。 “两板夹一缝哟”,后边就接“踩板莫踩缝哟”。 “腰杵地哦”,“歇歇脚哟”。这时大家就用腰杵支撑着龙杠,一手扶腰杵一手擦擦汗。“起哟”,大家随和“起哟”。山九爷喊“烂草鞋”(方言,此处鞋发嗨音),大家和“提起来”。八人异口同声 “嗨啧,嗨啧” 的号子声,一路小跑。脚下发出整齐的、节奏分明的踢踏声,那是天堂和地狱的连接音。我甚至相信,我真正听到了来自天堂和地狱之歌,因为在这样一个凌晨 ,我被山九爷从床上拽起的时候没看见一张口一个胸膛和一张脸,我使劲揉搓着眼睛只看到无垠的田野里,耸立着无数高大而又漆黑的铁犁,看到破败的山冈 ,嶙峋瘦骨的牯牛咀嚼夜草和交配,看到黄褐色的蛮荒,骚动的血脉。娘啊,我又平静下来,想起火生哥和他身边的骆驼,“啊嗬嗬”,是我发出的声音,山九爷俯下头看着我,我看见一块黄色的棉布褶皱里裹着笑哦!
03
小麦拔节的时候,万劫不死的魂灵破云裂石,山九爷把腰杵塞到我的手里,那年我十八。爹从四川贩盐到云滇时也是十八,娘是彝人爹属汉,我还是汉人呀。云滇之地聚居着回、藏、苗、瑶、白、基诺、独龙、德昂、普米、布朗……二十多个族,他们各自有不同的孝歌,我们都要学着唱:“背崖洼洼上来了/对面峁上下来了/枣树林林过来了/噢号号过来了哟号号/把咱的硪儿唱上天哟/硪在空中闪几闪哟/你把你的眼窝往硪上看哟/小心砸了你的脚片片/这些个娃娃往后站哟/我们的硪儿胡跳弹哟/碰了你的小脸脸哟/你妈妈又来寻麻烦/哎……硪儿在空中闪/噢号号……嗨!”在龙杠黄褐色的胸脯里,摆上一副亡灵的肝肠。记不清喊过多少回,我喊得真切,我唱得痴呆,我吼得疯狂。但不会忘记大姐诉说爹死前的模样,一把褐色的短刀刺入他的下部,他死时眼睛望着川蜀的方向。哦,我喊得真切,我唱得痴呆,我吼得疯狂。一个个喉咙,嵯峨难平,结实地砸进驼岭岭个娘啊!
于是,我用冰冷冷的面孔对着死去的僵硬身躯,换上寿衣,用稻草扎好他的双腿,用钉子订好他的棺木,我也可以做领杠了,“哈腰哩哟挂,嘿呦!搂起了钩哟,嘿呦!挺起个腰来,嘿呦!抬起个头,嘿呦!向前走哟,嘿呦!跨个门槛,嘿呦!嘿嘿呦!…”哭天嚎地地亲娘娘!爹死的时候娘哭我没哭,弟死的时候娘哭我也哭。爹从四川背盐娘在驼岭岭卖,大姐会唱娘教的歌啊,我也会,可是我不能唱啊,我的娘,因为我叫槐生啊,我的娘。听声声小道士的锣儿敲破烦人的耳膜,小道士用尿尿湿我的挽腰裤,他的腰间挂着绣荷包。我要在腰间别上爹留下的烟锅,我用烟锅烫他的阳物。
黄土的小道曲折着,崖壁阴阴处潜藏着灵魂的怯弱。麦地在你身后,岩缝深处的黑夜停满乌鸦。正月头娘给我娶回哑阿珠,她除了有聋哑的亲娘舅没有爹和娘,她的眼睛像小河里淌着水啊,我的娘。竹楼里跳动的烛光像哑阿珠的腮畔,月光下你美得像竹林里绕着绿色的雾啊,我的娘,可是,我不能要了哑阿珠,我把我的身体脱给你看啊,胸脯上是娘缠上的厚厚的粗麻布,我的蓝色的挽腰裤里只有格姆山山腰的山洼洼②呀,我的娘!“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姑娘在何方,哥像月亮在天上走,妹啊,山下小河淌水清又清啊……”,小道士的歌声像极小的果刺倾了灵魂里的隐忧穿进石隙,我只能深深的低首,压着黯黯的情绪峙立在窗户看时,只隐隐地望见了对面"死"的洞穴。有月光的黑夜只幽深的描画醒着的只有孤愤的人! 娘说死掉的弟叫槐花,为槐花送葬时用夹杠,我叫槐生。村里人也都说死掉的是槐花,因为送葬时用的是夹杠,所以叫我槐生。“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姑娘在何方,哥像月亮在天上走,妹啊,山下小河淌水清又清啊……”,娘在隔壁间用液壶冲出嗵嗵的声响。
04
“太阳把一件光衣/披到地上/是我的白头发/在生长/跪拜之时/才明白/是我在披麻戴孝;
白色的孝衣/极热地蒸发/地上的水汽/风吹起唢叭/是天哭出了声音/眼泪啊/瓢泼洒下;两天两夜/我只有听这天乐的份/孝子啊/竟是老父/死前种植的庄稼;老人是一粒种子/我该庄严地把他们播下/期待结籽的时候本地图片,请重新上传桌上/晚辈们围吃着/老去者心中生长的/玉米和豆角……”
我们蛇行经过更险的悬崖,沿着岩壁折缝万顷的颤动,发出富有韵律激溅的声音,突出一角的岩石上下都空空的,好像秃鹫翼浮在天宇中一般。旋风把黄沙抛到天上,一股黑风盖到头顶上,迅速向四面扩展,天黑了下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驼岭岭的巅峰上岩石发出嘎啦的摧裂声,小道士的声音中断了,“槐生! ——槐生! ——拉我一把呀!……”声音被风干了,残叶缀在枯枝上,他从黄昏飞向黑暗的图画,嘴角留出许多血来。死之所不过也是这般的一瞥,远树便模糊了。一个庸人的心志便终古竖立,生之源灵魂深处的孩子呵!
狂风涂抹黑暗,生命也是这般的不分明地在黄尘里。“哈腰哩哟挂,嘿呦!搂起了钩哟,嘿呦!挺起个腰来,嘿呦!抬起个头,嘿呦!向前走哟,嘿呦!跨个门槛,嘿呦!嘿嘿呦!…”哭天嚎地地亲娘娘!哑阿珠的衣服里藏着个那样的绣荷包,泪水滑向她木棉花一样开放的乳房。四面八方都可以听到持久不息的秃鹫振动翅膀的扑棱声,我们拄着腰杵围成一大圈,小道士的戏衣像毒蛇缠绕着牯牛的身躯,“羔羊知跪乳,犊牛自立爬。报恩比禽鸟,反哺称乌鸦。母苦儿未见,儿劳母不安……”,“昨日星辰梦魂中,吾见恩爱同林鸟,亦见鸳鸯戏水中。双宿双飞同林鸟,潇洒不祸巢中雏;一唱一和好鸳鸯,情始情终愿归一……”幽怨之声似毒虫般爬行。
秃鹫钩曲锋利的双爪狠狠地抓起混沌的破裂时虚无的宁静,怎么会有那么多无聊的伤感把白骨堆在高山之巅的旷野里。那里的风会把白骨洗白,把爱和恨掩埋。风不停地吹动树叶,我想象,心灵把树叶摇动,把草吹到石头旁,把生命的颜色涂抹在事物上,最后又把它们抹去。这是一种力量,我从其他秃鹫、从其他生命的眼睛中也看得出来。“小道士可不可以用龙杠来送葬?”哑阿珠的手语只有我能看懂。心灵是多么忧伤啊,这种忧伤到底起源于哪里,到底是被谁所控制,我一直在寻找着它,但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了。我的目光像秃鹫般毒视着堆积豺狼和豹子们的白骨,驱散最后消逝在驼岭岭上的阳光。
秃鹫,吞噬了反舌鸟的腐肉,立在黑暗顶端的边缘撕裂黎明,最后一次嚎叫!
05
哑阿珠从冬到春都在针尖上回想那个铁一般死在锁里的誓言,那个已经离去的爱她的男人。忘记了竹楼外大地已从冬寒里苏醒复活过来,被人们砍割过陈旧了的草木茬上,又野性茁壮地抽出了嫩芽。缓缓悦耳的驼铃声由远而近,金铃子已经在草丛中弹动它粗绿的后退,抖落后翅上最后一缕冬霜。
这是我和阿珠成亲的第二个年头,大姐田禾回来探亲,骑着高傲的骆驼,前面环抱着他们的儿子叫天,后面环抱着她俩的是火生哥。冷血动物都停止了冬眠,骆驼的双眼像牛车的轱辘,似乎不再是以前那样安详的态度。它咀嚼的时候,上牙和下牙交错地磨来磨去,大鼻孔里冒着热气, 白沫子沾在胡须上。它咀嚼的声音让我想起牯牛的交配和折断的艾草,我似乎没有看见他们一家人,眼睛只眺望着远方,透过漫天的尘沙。
夜风弥漫在空中,织成了一张柔软的网。春寒刺入肌骨,到处都有蟋蟀凄切的叫声繁密如落雨。草木,都不是象在白天里那样地现实了,每一样都保守着它的秘密。间或有一只草莺“落落落落嘘”啭着它的喉咙,雾霭就象寡妇的丧服,覆盖着幽冥的竹楼。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娘抱着叫天絮絮着明年为孙子取下的名字,只有阿珠去抱草料喂火生哥的骆驼,娘拉着我和田禾促膝到幕亮时分。我站在廊前,听着外面风中一块破布似猎物受伤的呻吟。
碧绿的湖水犹如一面马蹄状的大镜子,湖上的野花已经在绽放着紫色的幽香,初寒而平静。阿珠到湖边浣洗衣物,叫天蹦跳着去湖畔草丛中捕捉金铃子,手里提着个小竹笼。湖面除了阿珠抓破的微波,到处是一片宁静,这宁静有如死亡带给受尽苦难的病患者的一种无休止的安宁。金铃子怎会跳向湖面的水草,叫天在湖水中挣扎的呼喊声我在高处顺风清晰地窥听。阿珠像匹疯掉的野母马,冲回我的面前比划着,我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她拽着火生的手狂奔到湖边,除了叫天子在天上盘旋鸣叫,湖面宁静得像块墓地。把叫天从湖水里拖上来时,白沫子顺着嘴角往外汩。我挤压着他的上腹,大小便顺着身体倒流下来。
在绝高的天际,叫天子的歌声好像是一颗从这黑暗湖水里飞出来的灵魂。
06
田禾病倒了,她的脸烧得通红,嘴张着,鼻子吃力地扇动着,眼睛却闭得紧紧的,颧骨高高地凸起,像驼岭岭上新垒砌的坟茔。娘用了好些汤药,她才微微睁开眼睛,脸像缠着绷带,眼睛没有光彩悲凉无神地望着灰白色的竹楼顶,她绝望了。
“田禾”,火生哥一次次呼唤着她的名字,她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用一双蜡球似的呆滞的眼睛望着火生。然后两眼无力地闭着,呼吸十分微弱。“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把它带走的是蟋蟀之王,在一滴水中,孩子在寻找他的声音,被俘在远处的声音,穿上了蟋蟀的衣裳……这一次我没有弄断他的翅膀呵,还为了他掉落的小小鳞片在伤心,在你周围蹦来跳去,我快活地笑着,那些蓬乱的麦冬绊我一跤……树叶一定要枯黄吗,他会将家安在哪里……
田禾整夜整夜地在喃喃自语,整个竹楼似乎被鬼魅笼罩一般。母亲说叫天是暴死,小孩的怨鬼更重,谁最疼他,他就会久久地缠绕不离,我不禁浑身战栗。暴戾的夜风用饥饿的指爪撕裂着我的干裂的嘴唇,从那血红的缝隙中用牙齿咬住头发的影子。
“暹罗国有个古老习俗,只要在寿棺里待上一夜,以欺骗死神,消除厄运的仪式,就可以摆脱厄运、招来好运。”娘早年在贩盐的同行口中听过这样一种说法,“我迟早也是要用的,槐生先购置回来救急吧!”“嗯!”我是这家里的男人,男主人,一切大事必交由我去办理。
山九爷以下,槐生是有头面的人物,我购置的梓木棺材材头上碑厅鹤鹿,琉璃瓦大厅上空展翅腾飞两只雪白的仙鹤,大厅两旁是苍簇盛旺的青松柏树,大厅前面是芬芳百艳的青青草地,草地的中间是通往大厅的石阶路径,清洁幽雅,犹如仙境居室,一庄清静别墅,材头正顶上书"安乐宫"三个大字将材头图与棺身相扣。棺材两侧分画两条腾云驾雾的黄金龙追逐戏弄宝珠,龙的周围画"暗八仙",材面上有"寿山福海"。这是最体面的寿馆,岭上的人都瞠目啧叹。田禾去后能够与身相伴这么多的财物,也就能够安心地走上黄泉路了。
田禾终日昏昏欲睡,我和火生将她放置在寿棺中。第二日,未开启寿棺,一条红色的蛇先即从缝隙中爬将出来,田禾真真走上黄泉路了。女人啊,缠绕在男人心间的一条蛇,沉默如一致穿孝的宇宙,它咝喇喇的毒信坚实如黑暗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妒与愁苦,生的羞惭与绝望的惨酷。
黑雨滴一样的鸟群从黄昏飞入黑夜,飞入黑夜,飞入黑夜,一无所有。
07
驼岭岭那槐树忧郁的根渗入我的血管,忍耐于寂静的山峦之上,成熟的麦浪已经在躁动。鹧鸪所发出的细微的叫声像一只罪恶之翼在风中拍动,比猫头鹰或兀鹰还要狠。穿过有冠毛的脑袋向上飞,当我看到云雀爬近云端,在噩梦般的艰难中向上爬过虚无之境。
我常在半夜惊醒,浑身冰冷的细汗。哑阿珠用温毛巾替我擦拭,我的心又仿佛嗅到木棉花的馨香,于我片刻宁静。
狂风追赶着麦秸,我蛰伏在土岗上聆听来自地狱的声音,田禾在呼唤我的名字,声音像闪电划过蜘蛛网,她的指尖触到我,抚摸我的身体便窥见白色的骨……我和小道士在山间行走,爬行入到穹窿似的墓穴,叫天在摆弄着白骨,向我投来冷冷的笑,似一只尖利的爪猛地将内脏从我胸腔中剖出……我蓦地从床上坐起,夜间便不再能安睡,有一条蛇一直缠绕在我心间。“我去后是否可以睡龙杠?”山九爷闭着双眼,没有回答。
经士吹打哀曲,小道士的兄弟手执引魂幡开始设坛,在槐生的四周出现五彩的莲花,一道白光从缓缓打开的地门里透出,刹时光芒包围了槐生,地府里的人来接槐生去投生了,道士告诉正在流泪的鬼老妪,用五彩雪莲为他开路,来世他一定还记得你这个鬼母,你也应该去你应该去的地方了.说完袖子一扬,鬼母就消失了.而他就一直住在这个山洞,山洞里有紫气飘出来,在洞的中央,有一个童颜鹤发穿着道袍的人,是小道士……他要主宰槐生的灵魂,差使苦役,投入油锅……过奈何桥时被打下血池,蛇吞狗咬……小道士,要将槐生的头、手、脚抛入迷魂汤……
槐生的身体莫名地疼痛,在白天幻觉也不断出现,要将哑阿珠当鬼母啊,哑阿珠的发丝一根根掉,纠缠住了槐生的挽腿裤啊。她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我在竹楼梯上向他步步逼近,“决不能让这个姓氏先于肉体消失”。 哑阿珠不断向我做着手语,竹栏杆摇晃发出吱嘎的声响,仿佛要撕裂我的鼓膜,“住手!”娘站在廊头咆哮“你是槐生——!”我的目光像秃鹫般毒视着堆积豺狼和豹子们的白骨,“山九爷,我要睡着龙杠返回川蜀的方向!”山九爷褐色的眼神撕扯开我胸前的绷带,撕裂我格姆山山腰的山洼洼啊,那褐色的眼神像一把褐色的短刀,我看见了,在阁楼的夹缝中别着一把褐色的短刀,虽然,它的颜色和竹楼一个模样,可是,娘,为什么我要叫槐生?
08
六月下着雪,漫天的黄沙。希望像驼岭上枯死的槐花,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希冀的嫩芽刚要绽出就已死亡,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妒与愁苦,生的羞惭与绝望的惨酷。昏黄凝聚成夜的乌黑,枯枝上挂着冰雪,鸟雀的啁啾埋葬我的灵魂,沉默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
纵是冷峭的暮冬的女人,穿上属于自己的婚礼服饰也是最美时候。云滇这里的少数民族女孩穿上她们的婚礼服饰,麻布圆领、大襟短衣、围裙上刺绣着各种彩色花纹,镶金丝银线;大姐出嫁时高高盘起的头髻扎着红头绳;脖上挂珠宝流苏,全身佩挂叮叮作响的银器……满目绚丽,像驼岭岭上漫山遍野的鲜花,万紫千红,生机一派,槐生站在高高的驼岭望见长长的送喜队伍,裙裾飘飘,裙裾飘呀飘,飘呀飘,有一个破碎的魂灵,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杠队里的人很久没有看见过槐生笑,是一直几乎难见到槐生的笑,那笑也是受伤的鹰缠绕枯黄的藤萝。在歇杠的时候也没有人见过槐生袒露过后背,却能看见一副破裂的胸膛,没有人在暗地里议论,目睹多少悲欢离合,死亡的袒露也只是一种破裂的遮蔽。今日里杠队迎头逢到喜队,槐生生平第一次让道,他看着新娘,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槐生仍是喜欢女人!”槐生的双腿很有力量,就算在狂风暴雨中行进也没有半点迟疑,双臂上有厚厚的黑色汗毛,但没有胡须,槐生的一切都像那黝黑的驼岭岭,埋葬着许多不知名的灵魂,“槐生仍是想要女人!”
火生哥守孝还没有离开,夏夜他半倚在竹椅上,深褐的肌肉托起罗德尔③ 像阿地热斯那直立的茎。我褪去我厚厚的棉衣,一层层剥脱胸前的绷带,我袒露出自己的整个身体,“哥啊,哥啊,我是槐花。”我要把我的身体最后交给火生。……他刺入了我的身体……那把褐色的短刀……
高高山上哟——,一树喔——槐——哟喂,手把栏干啥——,望郎来——哟——喂——。娘骂女儿呀,你望啥子——哟——喂——?哎——!我望槐花——啥——,几时开——哟——喂——。
槐花绽放了,血色的花瓣雨滴到挽腿裤上,一点点晕开……
“哥啊,哥,我是槐——花……”
哑阿珠从竹楼上纵身跳下,银铃声伴着岭上的驼队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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