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晗诗人静穆,隐士风流——别裁《闲情赋》-片面生活

    周梦晗诗人静穆,隐士风流——别裁《闲情赋》-片面生活

    周梦晗
    钱锺书先生的渊博是众所周知的。《谈艺录》与《管锥编》于中外文艺作品、典故名言可说是信手拈来。用钱先生自己的话说,“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为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也许要在几百年后、几万里外,才有另一个人和他隔着时间空间的河岸,莫逆于心,相视而笑。”(《说笑》)即使在小说里,他也未免时不时随笔写下几句看似平淡,其实与古人“会心”的隽语来。《围城》小说进展到四分之三,方鸿渐的缪斯和安琪——唐晓芙出场。方深爱慕之,为唐的清纯美丽神魂颠倒,钱先生写到这里,也按捺不住,要替方鸿渐在心里做个不一般的告白,“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可是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所谓古今中外者,还真是别有与古人会心处,钱先生所对话者,便是陶渊明的《闲情赋》。

    陶渊明其人,历来被人以隐士目之。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更是连小孩子都知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类名句,也见出陶氏作为隐士,洒脱于尘世凡俗、沉潜于山水田园的一面。对于陶渊明诗里的隐士形象,朱光潜就评价说“这种境界在中国诗里不多见。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象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朱光潜的意思,陶潜是真正心如古井、平静祥和的诗人。但最好也不要误会了隐士,好像他一直内心只像枯寂的古井般沉静,从无波荡和涟漪,对世间的事情仿佛毫不关心。年轻时,陶出仕晋室,也想有番作为,否则不会写下“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这样的诗句。无奈生逢乱世,屡经世变,十多年的官场浮沉,始终沉于下僚,他渐起“目倦山川异,心念山泽居”之心。他的归隐田园,既有对现实的失望,也是对向往自然的本性的回归,如我们熟悉的“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归去来兮辞》)就道出后一种心态。
    而《闲情赋》则是一篇主旨和内容有点矛盾的作品。从主旨来说,陶的“闲情”,并非今人理解的闲情逸致,其本意可能恰好相反:所谓“防闲情思”也。这“防”是一种道德操行的自我规箴,就是开篇所说,“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希望自己不要留恋于无谓的“流宕”情感。这种追求倒属于隐士般希求“静穆”的境界。可这篇赋主体的内容却与这“静穆”之情大唱反调。它以大段篇幅表达对一个女性的赞美和渴慕,感情之强烈热切,让人觉得恰好是一股“流宕”的“闲情”,潮水般淹没了诗人的心灵。
    正文开篇,便是一大段赞颂——“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这段话很耐人寻味,古人对女子之美,自然有直接描述的,如相传宋玉所作《登徒子好色赋》说东家之子的美,“增之一分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是说身高的恰到好处。还有《诗经·卫风·硕人》里赞颂庄姜之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此诗以比兴手法,直接诉之于感官陈述——手如何细白削长,皮肤如何细腻柔顺,脖子如何葺长娇嫩,牙齿如何整齐莹洁。而陶渊明以“鸣玉”、“幽兰”喻美人,着意则并不在此。于女性审美上,他好像是更在乎“神”而非“形”,更在乎精神吸引而非感官诱惑。陶所爱者,首先是一个志趣崇高、品格低调、内敛高尚而心灵丰富的女子。
    明人张潮《幽梦影》中写女子之美,“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此乃与陶氏相似体验,亦重精神而轻形象,仅有一句谈及肌肤如冰雪,倒是和《诗经》里的“肤如凝脂”相映成趣。这不禁让人想起唐伯虎笔下仕女,弱骨丰肌,不似西洋油画中女子,有肉体上莹润亲切的美感。古画中的美人,甚至可能身体比例都不一定正确,有时寥寥几个线条而已。由此亦可见中国古典文人审美,会意多于写实,精神重于感官。

    回到《闲情赋》,假如所求仅仅止步于精神共鸣,与佳人为友,岂不更合中庸之道?女子善于鼓瑟,“褰朱帏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送纤指之余好,攮皓袖之缤纷。”陶潜这里简直是在作小说了:“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愆;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文字所写不尽的,是眷恋不舍与依依难分的情绪,心理描写尤其使人感动,亲自“往以结誓”却担心唐突,借“凤鸟”致辞,又担心耽误机会,结果是功败垂成——“他人之我先”。走笔至此,她已经不太像是出自文人画里神情端凝的佳人,他也不再是那个我们心里“静穆”稳重的隐士,这分明是一场活生生的暗恋。
    文章之美,贵在变化,有张有弛,有动有静。经历了精神的震动与惶惑后,诗人继写日落和秋风,“曲调将半,景落西轩;悲商叩林,白云依山”,古典文学最常见的意象,象征青春和生命的终将逝去。感情在这里仿佛沉寂而颓然。也许,非如此不足以表现下面“十愿”句感情之强烈难抑。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意为佳人的衣领和裙带,可以一嗅“余芳”,一拥纤腰,所求可谓不高又近妄想。这里的心理描写奇妙又不无欲念的影子。悲伤无法日夜陪伴,怨恨长夜未央,让人想起《长恨歌》中李隆基“迟迟钟鼓初长夜”般焦虑失眠似的苦楚。而化身裙带的念头,其大胆处,颇似《惊梦》里柳梦梅梦中轻声对杜小姐发出的爱情邀请,自然,魏晋人的性想象要低调含蓄得多。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如果说第一和第二愿露出了些许肉欲的苗头,后面这两段又转高调为沉郁,变妄想为低吟。为泽为黛,似乎要比为领为带更近了一步,然所求者,不过与佳人同举止、共进退罢了。
    下面的两段又从佳人的脂粉香泽间再次退却,“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虽说是退却,难道不是更大的奢求——为席以安佳人弱体,为丝履以附素足周旋。这充满感官依恋的描写,哪里是一个隐士呢,倒真像方鸿渐这样热血十足、爱欲正旺的现代青年。读到这里,我们才能充分领会为何苏东坡说陶潜“古今贤之,贵其真也”,一个真诗人,是不会逃避自己内心感情的表达的,但这感情若仅仅停留于欲念层面,格调上自然难称其高。故而下面充满哲理色彩的两段,实在是升华了诗人的感情:“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陶渊明写过《形影神》三首,假托三者对谈形式,表达其对人生放达的态度。有名句曰“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洒脱豪迈,无畏于生死之苦。而此间为影为烛,恰与其吟咏形影诗堪称对照——纵使无畏,岂能无悲?林觉民烈士《与妻书》说:“司马春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觉民亦诗人也。
    “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十愿以为领为带始,以为竹为桐收束;因蓬勃的欲念而情难自抑,因料知世事无常而止步于知己良宵。做扇子,做鸣琴,都是满足于陪伴和倾听,即使如此,也没法避免“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无奈。
    多么奇妙,一篇“防贤情思”、检束自我的隐士文字里,有如此之多强烈而悲哀的感情。以至于我们实在不忍说《闲情赋》仅是寄托,仅是别有怀抱。诗人分明写了一场绝望的暗恋。若非要落实了,我们并没有诗人太详细的传记传世可供索隐。现在能看到的一百二十多首诗文,还有赖于陶渊明身后一百年昭明太子萧统整理之功。这恣肆的爱情,大概可以和早于陶渊明一百年的荀奉倩相比。奉倩的妻子是曹真的孙女,荀甚爱之,甚至说过“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妻子病死后,奉倩也因思念过深而早早去世。《世说新语》的编者们把这个故事放在“惑溺”一门,显然对此不以为然。

    《围城》里,方鸿渐与“甘心变成”她“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可是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的唐晓芙,最后渐行渐远,终为路人。杨绛先生在《记钱锺书与<围城>》里于唐晓芙十分吝惜笔墨,只有一句,“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除了杨先生的解释,我猜,是否钱先生也想到了,对于诗人来说,难成眷属的怅惘和悲剧感才是最值得低回的瞬间,或者如陶渊明后面写到的,“傥行行之有觌,交欣惧于中襟;竟寂寞而无见,独悁想以空寻”,假如遇到了得到了反而惶然无言、悲欣交集,而现实中则是“寂寞无见”。即使全文结尾以“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般垂头丧气(也可以说是大彻大悟)的句子来总结,那般大段的热情与失落,总留下了些许深深遗憾的痕迹。
    早在几十年前,朱光潜对陶潜“静穆”评价,鲁迅就不买账,他唱反调道:“自己放出眼光看过较多的作品,就知道历来的伟大的作者,是没有一个浑身是静穆的。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鲁迅所认为陶潜的“不静穆”,正在于“陶渊明……除了论客们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还有‘精卫衔草木,将以填苍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他并未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而除“静穆”与“金刚怒目”之外,写《闲情赋》的陶渊明亦有诗人的风流,一个男性对于理想异性的深情渴慕。也许,一个诗人有过这样的爱慕之心,他的历史形象才够完整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