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晗诗选 托马斯.温茨洛瓦-外国诗歌精选_0
周梦晗诗选 托马斯.温茨洛瓦-外国诗歌精选
周梦晗
温茨洛瓦在朗读米沃什的诗歌, 2011
托马斯.温茨洛瓦 (Tomas Venclova,1937- ), 出生于立陶宛的克莱贝达,1960年毕业于维尔纽斯大学哲学专业,1971年取得塔尔图大学语义学及俄语文学专业硕士学位,1985年取得耶鲁大学斯拉夫语言文学专业博士学位。曾出游东欧各国,并结识了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娜塔莉娅.戈尔波涅夫斯卡、布罗茨基等人。他曾参与立陶宛及前苏联的持不同政见者运动,是立陶宛“赫尔辛基五人小组”的成员之一。因此,其作品被禁止出版, 1977年被剥夺公民权并流亡美国。在美国, 他被认为是“布罗茨基诗群”的重要成员。自1985年至今,温茨洛瓦在耶鲁大学讲授斯拉夫语文学。他曾被授予多个奖项,包括1990年的Vilenica国际文学奖,2000年的立陶宛国家文学奖,2002年与米沃什共享的双国奖,2005年的Jotvingiai奖,2005年的新欧洲新文化奖。出版著作二十多部,包括诗歌、文论、政论、文学传记、译作等。作品被译成多国语言, 包括由米沃什翻译的波兰语,布罗茨基翻译的俄语。有英文诗集两部:《冬日对话》(西北大学出版社, 1997);《枢纽:诗选》(血斧出版社, 2008)。即将出版的著作有《布罗茨基的生活与艺术》。温茨洛瓦与布罗茨基、米沃什,曾被称为 “东欧三杰”。(以上诗人简介由外国诗歌精选独家编译)
托马斯.温茨洛瓦 诗选
非尔 译
1. 在湖区
当你打开房门,万物一如料想——
码头旁是小渡轮,杉树以及金钟柏。
一个老妇人在喂食鸭子,苍老如莱娜.
李芬斯塔尔(1)。山脚下的栗树林,尚未完全绽放,
比莱娜年轻——但也许与她的电影一样沧桑。
一切都显得潮湿、明亮。一只刺猬,或天知道是谁的心,
在去年的树叶上翻找。死水与活水
填充着平原。作为一对双胞胎,摄氏与华氏
正在预测春的天气——阴影掩盖了
往日(也掩盖了当下)。最早几周的安详,擦亮了
欧洲某一宁静角落的桥梁,介之于
万湖(2)与波茨坦(3)——
这么多事件已经发生,但今后也许不再了。
连日来我们在观察一只乌鸦,它衣衫褴褛——在花园,
有时也在屋顶。常言道:
乌鸦的固执总预示着什么。自树林深处,
这只鸟发现了一根天线的十字支架
然后是另一个十字支架,她的外壳,光亮如
温度计里的水银。这是我们无从知道的
高烧不退的迹象。还是愤怒正在酝酿?
过去并未给我们任何启发——可仍在试图
解释什么。也许乌鸦,比我们更了解
我们自己以及历史的泥淖。
她要提醒我们什么?黑色的照片,接线员的
黑色耳机,还是文件下的黑色署名?
手无寸铁者?他们有冰冻的瞳孔 ——
囚犯的靴子,还是难民的
行李箱?也许都不是。我们将牢记于此,
尽管不会更加明智。这只鸟,它仅仅指向坚忍、
耐心。只要开口索取这两者,你们必将如愿以偿。
译注:
(1) 莱娜.李芬斯塔尔:德国女演员,曾出演过纳粹宣传片。
(2) 万湖:柏林附近一个地名,纳粹曾于此举行会议,并确定最终解决犹太人方案。
(3) 波茨坦:二战后期英、美,苏三方会谈地点。
2. 诗
一如照片中,危险、空旷,
天空,耗尽城市白色的瘟疫之后,
于屋顶撤退。
早寒穿过文字,
烧灼着我们的肺与嘴巴,
在帝国,靠近囚禁之海的地方。
过去并未提供任何征兆。
黝黑的阳光拍打着地板,
我们的出生地、困境与负载,
成了不可承受之重,
在这里,旅途终于结束。
佩埃图斯姆神庙的廊柱沉入泥淖。
星期二。天气晴朗,临近冬日。
低地,压迫着芬兰海岸
包围了海湾。
也许那时,也许更早,
钟点在河上碎裂,
时间变成了手势。
3. 犹太人区(1)
我们终将返回此地。一片死寂。
这么多的房子。如煤渣
被整理、称重、分类。
最后的时辰到了。
背叛
踩过阅读报纸的眼镜,
溢过发黄的门缝,
玷污绷带,契约与墨水
变得麻木,网不堪负重。
孩子的想法,房屋摇摇欲坠,
消退的大水,山丘一如镜幻。
没有死亡,只因审判尚未降临。
火与沙舔着窗框。
既不是希伯来,也不是罗马--
根据我们的最终权限,
我们只能是字母、脚注、纲要与计划,
是白纸,是骨灰。
译注:(1)此处指强迫划给的犹太人居住区。
4. 阿勒山谷(1)
如此意外、绝望,却合乎情理,
愤怒的造物主
健忘,充满讥讽,
他并非徒劳地把我们寻找,
一如圣经中, 平顶之山的蓝莓
并非徒劳地
丰饶、不幸。
亚美尼亚的死亡之春啊,
当萨乌河水初发,
我们将接受你给予的和平,
你所有半透明的铅块--
看,黑霜如何切割我们的嘴巴,
亚美尼亚的死亡之春。
译注:(1)此诗指涉的是历史上亚美尼亚大屠杀一事。
5. 诗篇
自九月初以来,宇宙之力已把我们捕获。
闭上眼睛,你知道树叶如何触摸脸庞,
轻抚百叶窗。为了躲避人手,
它错误地触到了云朵,以及瓦片之间的枝条。
一棵树抽走了白昼。天空苍白、失明。
人声涉入隐退的山谷之后消亡。
万物在我体内聚集,才知疲惫的擎天神
面对寂静的古堡、蒸腾的流水,何其欢畅。
你会跨过这道门槛吗?命运、堰坝、砾石,
吝啬残败的教堂,三角形的沼泽。
宽广的时辰冲击着腐植与粘土,
城市在旋转,十二阵大风接连上扬。
你我之间,孰成孰败 -- 直至今日无人知晓。
休耕之地已遭侵蚀,星座也被修剪。
我吸引了不幸,就像真正的北方吸引了磁场。
如一块磁铁一块磁铁,不幸的命运把我吸纳。
托马斯.温茨洛瓦
最新诗集《欧墨尼德斯的果园》评述
Virginia Cibarauske 著
非尔 译自《维尔纽斯评论》
托马斯.温茨洛瓦 -- 诗人、文学评论家、翻译家、耶鲁大学教授 -- 在立陶宛文学界的地位看似是一个悖论:(就时间与空间来说),他持有明显的距离,可同时又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几代人从他精准的书写中得到滋养。温茨洛瓦出生于1937年,自小时起,不仅对文学感兴趣,也倾心于科学、网络,而后两项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曾炙手可热。1962年,他出版了《火箭、行星、我们》一书。 后来其爱好转移至结构主义和语义学。由此可知,诗人的这个爱好也影响到他的诗风:注重结构,追求形式的纯粹与严谨,用苛刻的古典范式来呈现他那个时代的混乱、易变、瓦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温茨洛瓦的诗歌是充满矛盾的:绝望、孤独,其词语与形式,既优雅柔软,又硬如钻石,可谓高度概括了所有流亡人士的经历。
童年时期,左一席地者为温茨洛瓦,1946年
温茨洛瓦的第一部诗集为《语言的符号》。由于该诗集对音韵与当时文化现象的关注,尽管印数有限,立刻引起诗坛侧目。传记作家米泰特认为,让读者与评论家感到好奇的不仅是这本小书,而是这位作者的不凡气度。年纪轻轻就成为诗人与学者的温茨洛瓦,试图使自己脱离苏联的社会现实,对诗学与知识阶层关注的种种问题进行深入思考。他对这些领域的认识如此深刻,以至于有朋友熟人将他比作陀思妥也夫斯基作品《白痴》中的米什金王储。1975年,温茨洛瓦给当时苏联辖下的立陶宛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写了一封“公开信”,声称自己对共产主义意识形态深感隔阂, 同年他获准离开苏联。
尽管流亡海外(或者恰恰因为这样),在温茨洛瓦的诗歌中, 苏联帝国总是冰冷可怕的, 对之他既不能回归也不敢放弃。但同时,在铁幕之外的世界扎根,又似不可能。 这种生存是漂泊无根的,它基于冷静的观察,同时又对外界事物持有非凡的开放态度。在他新出的诗集《欧墨尼德斯的果园》中, 这种生存用苔藓这一隐喻加以呈现。 苔藓就是既无根茎也无种子。
与中国作家戈宝权在一起, 1955年
世界的协调者,介入于
片麻岩与雾霭的空隙之间,
他就是时间。他就是弥补,
在乡间, 圆屋顶被孤独刺穿。(第19页)
既是流亡诗人,又对文化有广阔的视野, 因此温茨洛瓦有些类似于布罗茨基、米沃什,而这两位,又都是他的好友。
与布罗茨基(前排左一)在一起,后排右一为温茨洛瓦,1972年
温茨洛瓦在美国大学里讲授结构主义文本阅读,可是有意思的是, 他的生平经历,其实就是对他的诗歌文本及其蕴含语义的最好阐释。我们不可能将诗人的生平与他的文本脱离开来。总的来说, 温茨洛瓦是立陶宛文坛最具传奇色彩的诗人,他的一生,都在关注知识阶层的生存问题, 而非改进个人生活的细枝末节。
温茨洛瓦的最新诗集,由两部分构成:他的原创诗作,以及他翻译的对他有重要影响的诗人诗作。阅读这些作品,读者会意识到:他的诗作与他的切身环境之间,也即文化与文学环境之间,存在着密切关联。这两部分诗歌几乎各占一半:十六首原创诗作,十八首译诗。 诗集之所以如此编排,有几点需要说明。
首先, 是诗集的名字。 拉丁文中,欧墨尼德斯是“亲爱者, 愉悦者”的意思, 是“复仇女神厄里尼厄斯”的委婉指称, 此神专管追踪罪犯, 提醒他们所犯下的罪行。因此这个集子可以看作是记忆之书、解释之书、回想之书,基于诗人自己或他人的文本,围绕某些主题进行普世书写。比如, 集子中的第一首,“生活之母”, 就是对圣经中亚当与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一事的诗化阐释。与圣经不同,此处诗人重点描述了作为人类始母的夏娃,“她的子宫已经成熟”(第6页)。 尤其是,作为女人,她的身体所呈现的形式,比她自身的内在更加完美。(“巴洛克的球形,哥特的尖顶拱”)(第7页)。另一方面, 诗人强调了她的创造力,她作为个体如何通过劳作来挣脱时间与空间的枷锁,相比之下,她的女性的特征反而不那么重要了。同时,这个集子隐藏着一种歉疚的情绪,而这种情绪只能通过诗人的作品、流亡身份的大背景来理解:
造物主正在对命运下注,而我们已不能远视。
终于明白 -- 你无法否认歉疚,
当天空变热,而身体到了冰点。(第38页)
与布罗茨基(中)在一起, 1972年
温茨洛瓦用诗歌阐释文化 -- 语言及其建筑,文本 -- 对现实赋予意义与结构,赋予永生的承诺。这种世界观在“凌晨三点在大海”一诗中有所展示。诗中提到在夜间航行时, 叙述者能感到一个神秘的岛屿正在靠近(整个诗集意欲采用史诗而非抒情诗的形式):
通过我的脸颊及前额细胞,我知道
它正从右侧靠近。这不可见的
岛屿正在隐藏, 死亡一样庞大。
没有光芒。沉重的星子,散发不可见之光。(第31页)
就如在史诗中一样, 诗人的想象被赋予重大意义。既然岛屿是看不见的也听不见的, 它只能是一种感觉, “是不可经验的”。 感知的暂时丧失即意寓着死亡。但是借助于语言,死亡,却被成功地感知到了;而语言,在诗中被喻为重生:
但是寂静终止了, 只留下一个句子。
在洞穴的第四天,身体
找回了声音。(第32页)
但是,不断消逝的声音意象,在《欧墨尼德斯的果园》这一诗集中之所以频繁出现, 是因为记忆既飘忽不定,又挥之不去。在“去往路南”, 以及“在桅杆那儿”两首诗中, 叙事者苦于被数种声音缠绕,竟到了无法与人沟通的地步,但是不清楚这声音是谁的, 属于旧日朋友, 还是不知疲累的欧墨尼德斯, 还是赛壬, 还是“存在者”? 前一首诗的叙事者回到了后一首诗中, 回到了他青春年少时的安逸之地,也即诗人在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的温氏家宅,位于这个城市(冷漠的首都、贫穷的城市)在苏联时期的列宁路南侧。虽然路还是这条路,“夏日的阳光仍像往日那样在我们身上停留”, 但是我们, 也即温茨洛瓦往日的同学少年们,已成为“过去”, 时空也不再记得曾经的话语。“混杂着智慧、祈祷、争吵”的昨日之地, 已如空城、死城,散发着沉闷的低语与“白色的杂音”。
去国流亡之前(右一), 1977年
在诗集中,死亡、衰败的意象, 以及非存在之物,不仅充斥着温茨洛瓦的原创诗, 也充斥着他的译诗。 本文开头曾提及,尽管他对立陶宛文学意义非凡, 但他是持有距离的。 这个距离既是时间上的也是空间上的, 这一点通过他翻译的诗人诗作可以看出来:约翰.邓恩,奥登, 米沃什, 理查德.威尔伯, 辛波斯卡等, 其中很多诗人获得过普利策诗歌奖或诺贝尔文学奖, 但有人年事已高, 有人已经过世。 原来, 温茨洛瓦认可的具有魅力的诗歌, 是经典诗歌,而非当代诗歌。 但是他的这种趣味, 并没有消减译作的价值或相关性, 恰恰相反, 它们清楚地显示了今日立陶宛诗坛与温茨洛瓦的诗观、语境、以及精湛技艺之间的界限与距离。与温茨洛瓦严谨的音韵建构相比, 立陶宛的当代诗歌则呈现了流动、高度混搭、口语化的特征;其关注的主要是日常生活,本质上更加亲密化、个人化,当然也不指望能有观念上的宏大洞见。
另一方面, 温茨洛瓦的诗歌, 哪怕论及历史事件或名人,与神相关的主题总会更为凸显。 比如,《宣福的过程》一诗, 写的是一位修女救护犹太人以及某个行业协会, 其中修女的牺牲,被比作上帝或基督的牺牲。诗中并未渲染或赞美牺牲。牺牲的意义似乎并不明确:虽然被救者见证了上帝的存在, 她却只在芸芸众生中过着平凡的生活, 而且不记得谁曾为她付出过牺牲:
某些夜晚她会梦到
当年的监狱。在白日
她努力回避梦中的事物,
由于老年痴呆,
她也就不再记得
(其实这就是拯救)。
也许你会问
她的一生,是否值得
有人为她付出如此代价?(第11页)
与推进冷战结束的教皇保罗二世在一起
死亡, 在因战争与灾难变得干枯昏沉的大地上,在炙热的空气中,在“记忆的夜晚”, 喘息着。但是对于普世的秩序,温茨洛瓦仍旧持有信仰。这种秩序代表一个成熟的、现代的世界观,正是这种世界观,赋予散乱的细节、碎片、物体、生命予意义。在温茨洛瓦早期的诗作中, 体现该秩序的是语言,它可以战胜侵蚀与寂静:“但是寂静终结了, 只留下一个句子”(第32页)。 但是, 语言与文化终将被自然秩序击败, 灵魂的法则也终将化为尘土,类似这样的理念,在诗集的最后一首《昨日空气》中较为明显。 语言作为秩序的象征,成了一块化石,潜藏在永恒的黑暗中;成了煤块,并变为钻石, 变为菊石的一个碎片, 变为浓稠的夏日寂静,它“在呼吸的回声中尤为突出” (第39页)。 统辖地球与生命的将是:其一,苔藓(一个饥馑的漫游者/他干枯冷漠的手指/变为石头却并未死亡”,第19页);其二, 无固定形状的浮游生物, 它们将击败帝王及其疆域:
塞普提米乌斯, 我们之后
将是浮游生物,
远远早于
里库而哥斯的船只。
虽然我们不知
万物于何处
消失,
可有一点明确无误:母马
将击败我们胜出。(第21页)
与米沃什(右一)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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